// 引言

当下，越来越多的组织和个人在谈论社会组织在乡村治理中的作用，尤其在治理有效作为乡村振兴国家战略的具体目标之时。但这样的讨论似乎假定了在乡村实际上存在一个“社区”可供治理。然而，不管是研究者还是乡村振兴实践者，都会有切实的体会，治理语境下以社区关系为核心基础的“社区”在当下的城市或乡村也许并不存在。根据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对社区的定义，“社区是具体的，在一个地区上形成的群体”，社区的治理对象是“一个地区的一群人的社会关系”。但显然，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当下的社会关系已经被市场经济的发展所改变。要开展有效的社区治理，就必须构建全新的社区关系以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社区。只有真正的社区，才能为治理提供更有效的实践空间。

在传统农村社区里，当一个人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时，邻里、亲戚朋友往往是最直接的求助对象。这是在传统意义上一种高度的社会整合。市场经济打破了传统的社会交往方式，越来越多的人们远离自己的乡村，工作和居住在更加陌生的城市社区，互联网的发展也弱化了彼此之间的社会联系，造成社区整合度的降低，使一个社区变得缺乏活力，失去创造性。这样的现实状况给治理带来重重困难。

而乡村社会组织恰好在促进社区参与和合作，构建全新社区关系层面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些年，一些参与乡村发展的公益组织在发展和扶贫领域做了丰富的、基于微观社区的行动探索，也获得一些基于社会现实和情境中的实践经验。览表图书馆就是其中之一。

览表图书馆里正在阅读的少年

览表图书馆是广东省惠来县西南部的一个乡村图书馆，览表是这个村庄的名字。当地人吴利珠7年前创建了它。尽管创建之时，图书馆只为本地儿童和青少年提供免费借阅图书活动。但随着时间推移，图书馆已经大大超越了图书借阅的功能，为村民，尤其是处于性别不平等文化中的农村妇女们提供学习空间和环境，支持和鼓励她们参与社区学习。社区关系在人们的学习、互动和集体行动中被逐渐构建了起来。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积极协商、决策和参与多元化的社区集体行动，逐渐使人们感到社区的归属感和推动自己社区发展的主人翁责任感。这大大提升了村民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能力，也为后续的有效治理提供社区基础。

览表图书馆的经验告诉我们，从提供针对留守儿童的阅读服务起步，通过有目标的项目设计和持续陪伴，可以有效地构建社区已改变的社区关系，提升乡村人口参与公共事务和社区发展的能力，构建一个真正意义上拥有社会关系的社区。此过程也会加强政府和社会组织间的合作和互动，为多元治理提供社区基础。这些行动及其产生的经验和影响，对整个社区的文化复兴和多元治理有着深远的影响。

览表村坐落在广东潮汕地区，作为历史悠久的渔村，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经济发展带来的成果和挑战。沿海地区在经济开放的进程中获得了更多的经济发展机会，让人们过上了富裕生活，但很中国大多数农村一样，人们的生活方式也被发展进程改变了。村里大约六成的年轻人出外打工，剩下老人和无法得到父母陪伴的孩子们，他们要么辍学，要么急不可待地完成初级学业加入外出打工的行列中。吴利珠的个人生活经历恰好说明了这一切变化：从小留守，三年级辍学，14岁外出打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和村里的大多数孩子一样，会在发展浪潮中做一个在世界工厂产业线上挣取微薄薪酬的工人，但偶然间接触到公益的她，却由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踏上了一条农村社区发展之路。

这条道路的起点就是览表图书馆，这是吴利珠决定结束工厂生活，在回乡之前就已经想好的计划。因为她相信，乡村发展的核心是精神，而阅读是每个人的精神指引。作为曾经的留守儿童，吴利珠深切地感受过留守儿童的困境，父母的缺位，教育资源的失衡和整个社会对物质财富的过度强调，使和像她一样的孩子们在建立自身价值观最关键的年龄段里，缺乏成人世界的精神指引，对未来的生活倍感迷茫。社区图书馆无疑是一个绝佳的社区空间，可以就近为孩子们提供阅读服务，陪伴他们精神层面的成长。

家乡览表对于吴利珠来讲，既是精神的归属，也是开展持续性工作的最佳场地。世界各地的社区发展经验都表明，本地人在社区内开始启动小规模的发展进程是一个普遍经验。这是因为，促进社区发展的进程不是短暂且迅速的一次性服务，而是一个有机成长的过程，同时社区工作者也需要对社区的显性和隐性文化有深入的理解，而本地人在这两个方面都发挥着外来者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们是社区发展的宝贵资源。

虽然大部分社区发展工作者已经认识到外界资源持续供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需要通过识别和利用社区本地资源促进持续发展，但在实践过程中，这样的认知却往往让步于对效率的追求和对资源的狭隘定义而沦为空谈。如果外部工作者走进社区进行初步的观察和交流，就会发现，一旦触及到社区的公共事务，真正的稀缺资源是那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资源，比如人们的参与意愿，参与能力、彼此间的合作以及大家如何看待个人（私域）和社区（公域）间的关系等。但当下社区发展工作面临的观念挑战是，资源被狭义地理解为金钱和物资，居民参与被理解为被动参与那些自上而下，自外而内已经制定好的计划，但利用本土的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源并邀请当地人参与行动规划却是社区发展项目的不二法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人们不受限于资源并开始主动参与行动。

最初建立乡村图书馆的愿景来自于吴利珠对留守儿童这一社会问题的关注、对家乡发展的意愿和热情，但真正开始建立一个图书馆时，仅有意愿和热情是不足够的。它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工作。幸运的是，吴利珠在起步之时，并没有因为物质资源没有着落而止步不前。因为她过去在公益组织的工作经验告诉她，资源要从内部识别而不能仅仅依靠外部的援助。

因此，览表图书馆在建立之初就充分利用了社区已有的资源，尤其是人力、关系等社会资源。图书馆的场地是大家帮忙找到的一个上下两层八十平米的废弃旧屋，在装修过程中，村校的领导和村民们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进来。但当时人们对图书馆如何运作依旧不太清楚，大家已经习惯了经济交换的商业社会规则，不太相信一个不收钱的图书馆可以持续运作下去。

理念指引下的吴利珠知道获取村民们的理解需要时间，也需要他们的合作。因此图书馆建成后，她设计了不同的活动，给村民们提供大量的参与共建的机会，尤其是孩子们。一些更有热情和责任心的孩子们组成了图书馆的志愿者队伍，除了参与日常的和卫生清洁工作外，他们还和吴利珠一起制定图书管理制度，在社区开展各种宣传活动，使更多的人们认识和了解图书馆的活动和工作。逐渐地，孩子们也开始发挥自己的创新能力，使阅读活动变得更加丰富和有趣。例如，在读完故事后，孩子们还会续写绘本故事，并用话剧和手工的艺术形式将故事表现出来；另外，服务意识也在这个行动过程中被慢慢培养出来。孩子们开始为不识字的同伴们讲故事，介绍越来越多的同学来借阅图书。在这个进程中，孩子们的阅读习惯和兴趣爱好也被慢慢培育起来，越来越多的孩子们开始喜欢上阅读，不再用打游戏度过他们的课后时间。更重要的是，在参与过程中，孩子们一起开会讨论，一起制定计划，一起开展行动，合作和协商等处理公共事务的能力也被启发了出来。

同时，览表图书馆也开始慢慢被外界的公益组织关注，一起合作开展更丰富多元的活动：加入了春桃基金会的流动图书包计划，参加夏令营，学习急救方式，参加绘本话剧演出，学习尤克里里，参观边防派出所。有社区外界的人们到来时，孩子们也开始承担小小导游的角色，介绍自己生活的村子，主人翁责任感和归属感开始在孩子们的心底生根发芽。

提供参与机会是社区发展工作者利用本土资源的一个前提，这背后蕴涵了一个假定，社区内部的人不仅仅是资源和服务的被动受益者，而是积极的参与者和贡献者。当人们认识到自身是有力的发展资源时，就不再受困于外界资源的限制，而是积极利用已有的资源来做出行动决策。这一过程也会激发本地人的强烈参与意愿。

社区图书馆的功能自然从阅读服务起步，但不仅仅局限于服务。因为随着孩子们参与程度的提升，更加多样的社区自主行动也会被催生出来。参与活动的人群也将不会局限于孩子，会扩展至他们的父母，继而影响到邻里。人们开始乐于接受这种社区氛围，疑惑逐渐减少，信任感开始产生。社区图书馆开始成为社区交流的场所，人们互换信息和想法，不同人群之间的互动与合作开始变得频繁起来。基于互惠而不是物质交换的社区关系在这个互动过程中开始浮现出来了。社区图书馆的功能也开始自然地转变，把计划和活动开展的主动权充分交给了村民。培育村民参与的态度、养成参与的习惯和提升参与的能力成为新的工作目标。

览表图书馆在针对孩子们的服务变得越来越丰富之后，新的社区需求自然地在行动中浮现出来。吴利珠发现，村里辍学的一些孩子，并不是没有学习的意愿，而是因为家庭的经济困境。于是“乡村助学计划”项目诞生了。和广泛流行的慈善助学项目不同的是，览表村的助学计划并没有完全依赖于外部的捐赠资源，而是动员本村人为辍学孩子们筹集学费。吴利珠认为，本村人最了解这些孩子的家庭经济状况，如果孩子们得到村里乡亲的帮助，那么孩子和村民之间的社会关系也会变得更紧密，未来也会有更强烈的意愿回报家乡。助学计划并没有仅仅停留在捐赠学费，吴利珠依旧将参与原则应用到项目中。这些获取捐赠的孩子被邀请到图书馆做服务以回馈村民们的支持。图书馆也提供了勤工俭学的岗位，有需求的孩子通过以工换（助）学的方式，靠自身努力有尊严地改善学习条件。

紧接着，览表图书馆的妈妈班也被创建了。因为越来越多的村民们发现，对儿童教育问题而言，亲子教育的观念也异常重要。妈妈班是一个互助育儿空间，在这里，村庄的妈妈们参与讨论话题多样的家庭教育问题，并在讨论过程中逐步形成了一个支持小组，互相陪伴应对生活中的难题。很快，妈妈班就延展到妈妈们自我提升的文化课程。这样的需求是妈妈们本身在行动中产生的，因此她们的参与意愿非常强烈，到现在已经有300多人参加了以自我提升为目标的夜校课程。原本生活的世界中只有家务和孩子的家庭主妇，在“新女子夜校”中学习普通话、识字、写作、手工、绘画……随着对自我需求认知的提升，一本叫《我需要》的绘本也从家庭主妇们的手中诞生了。

妈妈们一起在图书馆学组词

在览表村，原本因文化程度低而失去自信的妈妈们，从帮图书室打扫卫生开始，慢慢地成为了故事课的老师；原本想辍学打工的孩子们，考上大学后成为图书馆的假期志愿者；原本深受大男子主义文化影响不进厨房的爸爸们，来到了“我的爸爸是厨神”活动中，打破了性别刻板印象，发现自己的厨艺也值得赞赏，爸爸也可以成为带领儿子做家务的榜样，成为促进性别平等的参与者；原本的外地建筑设计师成了“外来女婿”，带来许多新的想法，和村民共同设计了“古村导览”路线，让老建筑凝固的历史和文化重新被发现和关注……

吴利珠始终相信，不是因为改变才坚持，而是坚持才有改变。这些有机拓展的行动，村子里的人看在眼里，慢慢也就理解和接纳。“外面人都能帮忙，本村的为什么不能帮？”越来越多的人被触动了，主动找到吴丽珠，希望能为图书馆尽一份力。

看到村民们的意识转变和持续的参与热情，吴丽珠意识到这是推进图书馆向前发展一步的时机。之前虽然村民参与活动的热情很高，但图书馆的一些运营经费还是需要从外界筹集。她希望未来图书馆真正可以靠村庄内部的经济资源运作起来。于是，2017年，吴利珠发起每月定额捐助50元的“百人月捐支持览表图书室行政经费”活动。短短两天内便筹齐了资金。吴丽珠创建了月捐人微信群，和村民分享图书馆的日常运营工作，财务收支状况，并且和村民探讨一系列可持续的发展计划。在吴丽珠看来，“百人月捐”不仅仅是一个筹款活动，而是通过月捐进一步提升村民的主人翁责任感，加强社区关系的链接。月捐人也不仅仅是捐赠者，他们也是财务的监督者和管理者。

月捐计划也影响到其他的活动小组。在新女子夜校学习中的妈妈们主动要缴纳学习费用。她们希望这样的学习不依赖外界资源也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随着社区成效的逐步凸显，览表图书室开始受到当地媒体和政府部门的关注和支持。彼此的合作关系也逐渐建立起来，一些基金会也开始资助图书馆。近两年，图书室的资金来源渠道开始变多了，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为它捐款捐书，但吴利珠和团队也在谨慎对待资源的进入。草根公益组织虽然时常面临资金的困境，但也要避免越多越好的思维模式，资金是解决社会问题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尤其对于社区组织来讲，使命优先是其特质。项目资金的需求要和自身的机构能力和项目规模相匹配，否则会使社会目标沦为金钱的奴隶，也会给机构本身的发展带来巨大的挑战。

社区发展组织和其他公益组织的最大区别在于，其工作不仅仅是提供服务，而是通过持续提升人的发展能力，构建全新的社区关系以应对当下更具结构性的社区治理难题。为了推进“居民真正参与社区治理”这一目标的实现，社区发展组织本身的行动视角是一个必须要考虑的要素，而这就需要社区组织在机构运营和管理能力之外，进一步提升作为发展组织对结构性问题的认知和参与行动的能力。

对于吴利珠而言，览表图书馆作为一个平台为社区居民提供多元服务和互动机会，构建一种新型的社区关系是重要的发展目标。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一个稳定的团队也慢慢建立起来。与吴利珠并肩作战的队友小龙、本村的小玲、秀姐、玉姐、瑶儿一起成长，大家都因结缘图书室，人生有了深刻的改变，与村民建立了更深入的信任关系。近两年，览表图书馆成为村民们都熟悉的一个服务组织，但除了提供服务外，图书馆的存在也被赋予更多元的价值，逐步趋向于一个促进社区综合发展的信息交换和行动平台。随着团队的成长，大家开始从具体实务工作执行逐步迈向更具结构性视角的发展行动探索。

团队成员正在为孩子们的环保课程加班加点

2019年，在千禾社区基金会珠三角社区自组织培育计划（简称“禾计划”）的支持下，览表图书馆团队获得小额资助、外出访学和线上共学等机会提升自身的机构能力。这让团队的成员第一次跳出自身的组织，处于一个更大的学习网络中，找到更多开展儿童教育和社区发展的同行者，有了共同成长和交流的伙伴。

学习归来后，团队首次尝试在村里开展社区口述史，以此为提升团队社区工作能力的契机，也进一步了解社区需求，与社区建立更深层次的联系。社区口述史将目标锁定在女性群体。这是因为团队发现文化对社区关系的深层影响。在广东地区，每每提到“潮汕女人”，就会经常听到“贤惠”、“能干”等刻板性别印象。这是传统文化构建的群体性性别偏见，只有从教育介入改变人们对性别的认知观念，才能消除这种性别不平等。

览表团队开展了潮汕女性协作者工作坊，邀请到积极的乡村妇女、公立学校的初中老师、私立幼儿园的老师、志愿者和合作伙伴等一起开展主题学习和讨论。这次工作坊不仅为口述史做了知识准备，也使览表团队看到更多的可能性：社会问题是复杂的，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不是单独存在的，与女性的性别和身份认同有着很大的关系，有机地将教育问题和性别问题结合起来，能够为社区女性提供更加丰富和有效的社区空间促进性别平等，构建全新的性别关系。

禾计划项目官员认为，览表图书室作为一个社区发展组织在社区土壤中蓬勃成长，并逐步建立社会性别视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对传统文化中对性别的认知形成一个全新挑战，但正是如此，才能够使社区发展组织的工作能够深入到一些更加结构性的层面，更有力地推动乡村性别秩序的转型与发展。

在学习社会性别知识并开始具备社会性别分析之后，览表图书馆的口述史项目从“女童故事”社区行动开始，逐步拓展到社区内每个人愿意讲述的故事：览表村村民故事、植物的故事、美食的故事、名字的故事、怀孕、坐月子和养孩子的忌讳、屋里和庙里点灯的讲究等等丰富的话题都被村民自己发掘了出来加入到口述史的素材中。团队本身在这过程中也开始从地方史的角度理解和描述自己工作和生活的社区。

通过这些全新的行动，览表团队也在不断积累自身的经验知识提升机构能力，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思考和探索一些全新的社区发展的行动空间。

图文来源：千禾社区基金会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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